白癜风怎样治疗最快 http://www.jk100f.com/福阁上的一坛猪油
文|凌波
在我们的平原小城,盛放餐具的橱子不叫饭橱,而是叫“福阁子”,福阁子里面平时就是放置碗碟、炊具,阁顶上则是装有酱油、醋、盐等的瓶瓶罐罐。在这些坛坛罐罐中间,必然会有一个大肚儿的坛子,诸红细瓷的,“肚儿”很光滑,但也无可避免的会落满烟尘,早年的堂屋就是灶房,叫做“当顾门”。当顾门的墙、没封天棚的梁、檁也被灶火熏染成墨色,这是一种亲切的黑。如同坛子上的烟尘一样,濡染着岁月的暖。
这个墩墩实实的的大肚儿坛子里面存放着的乃是雪白而诱人的猪油。
对,就是迟子建《一坛猪油》里面那样的猪油,用肥肉放在大锅里头慢慢烤(熬)出来的。从迟子建的小说中可以想见,那个年代一坛猪油在人们过日子时的份量有多么重要,女主人离开家去往远方跟男人汇合。家里所有东西都变卖或送人。唯村人好友给的一坛猪油万里跋涉,无论坐车、行船、住店,穿越无人的山野,那坛猪肉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店家稀罕那坛子,女主人决不可能动摇,猪油是命,是活下去的根本,也是见丈夫的家当。尽管穿越山林时它终于还是被打碎了,那猪肉能收起来的都收起来了,尽管里面除了草屑、枯叶,还有蚂蚁。女主人见到男人做的第一顿饭,里面就有收起来的猪油带进去的蚂蚁。
老宅是父母的家园,他们不必跋山涉水,万里征程去安家。所以猪油盛在胖坛子里,稳稳坐在福阁上。父母成家最初,福阁是姥爷和父亲一起脱土胚晾干,用它们砌起来的,过了三五年,条件允许,姥爷伐了家里的大树,用梧桐板给母亲做了一个福阁,它一米多高,下面两扇木门,中间是抽屉,上面是两扇比底下略矮的小纱门,存放食物,通风透气。那猪油坛子还是在福阁顶上。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被挪到厨子里头。福阁顶上清理干净,铺上红纸,摆饺子,年糕、桃枝、菠菜红枣小米做成的隔年饭,燃蜡烛,迎祖宗回来过年。年过完,初五,黄米糕用一汤匙猪油煎了吃了,撤供,瓶瓶罐罐重新又放置在福阁顶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切都是凭票供应,一年到头捞着割肉的机会很少,每到年节,有限的肉票也不舍得买瘦肉吃,基本都是割那种大肥肉膘子,回来炼猪油,母亲炼猪肉时的身影一直留在记忆里,那是隆重的大时刻,母亲放下菜板,将猪肉切成一小一小块,堆在一个小铝盆里,点火,锅烧热,倒入切碎的肉块,不停翻炒,肉块渐渐缩小,油在热锅的作用下炼成,慢慢覆盖那些变焦黄的脂渣,香喷喷的味道充盈在屋子里,撩人食欲,也让人觉得幸福。母亲炼好油,用漏勺先捞出脂渣,把荤油先是舀在一只大碗里沉淀,滚烫的猪油也是金橙橙的,颜色透明。等沉淀会儿,母亲才将洁净的猪油倒进坛里储存。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如果连渣子一块儿倒进去,油就容易瞎,就是我们说的变质,变臭的猪油可不就糟蹋了。那多可惜,还指着它维持一年到头的日子呢!母亲用个小蝶子盛些脂渣犒赏我们,给我们“打馋虫”,剩下的就包了萝卜包子。脂渣又香又脆又酥,简直好吃极了!
记得有一次有个邻居来找母亲做衣服,刚好看见母亲在炼猪油,她教着母亲在炼油之前先倒入适量水,她的观点是等油下来的时候,水也就靠上了,这样不容易焗锅。后来母亲每次炼油也倒入适量水,果然不再焗锅底。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习惯把猪油叫做“荤油”,它热的时候琥珀色,冷却凝固之后变成平展细腻的白色,如何就“浑”了,小时候认为“浑”是个不好听的字眼。
在老街上和小伙伴们玩,那时候小孩兴“搬干粮”,就是饿了,回家从干粮叵箩里摸着块饼子或地瓜箍扎,一边啃着一边玩。我那时常在牌坊街南侧的“李银匠”家玩,李银匠是老人对他家的一个称呼代号,实际上我这个玩得来的小伙伴的爸爸在县武装部当官,家里条件好,吃白面,搬干粮的时候白面卷子抹上麻汁吃,一般家庭没这个条件。人生在世,大约吃是顶顶重要的事,连四五岁的小孩在一块玩儿,也会时不时的讨论到吃,记得他们说到“香油”这个词,我当时就以为香油就是猪油,难道那么白那么香的油还不算“香油”吗?我内心既有一种认定,又觉得他们说的香油好像是另外一种东西,于是回家问母亲,母亲说:“香油是香油,荤油是荤油。”“可是荤油也很香啊!为什么不能叫香油?”因为年龄幼小,没见过香油这种东西,所以不能理解母亲的解释,小孩的耳朵对于听不明白的事都有天生过滤的本领,我的童年认知里固执保留了猪油就是香油的概念。
小时候家里真没什么植物油,只记得在福阁子右下方位置,那里有个粗糙些的带有两只耳朵的罐子,里面盛着花种油,偶尔用一次,煎黄鲫子小鱼的时候。母亲说花种油吃多了会中毒。只有猪油是细腻温和的,那个年代没人懂得什么三高。炒菜时挖一汤匙荤油放在锅底化开,有葱,用葱花爆锅,没有就直接将切好的菜倒锅里炒或煮。也不是天天炒菜,隔几天才吃一次,平时吃咸菜,就葱或蒜,或者拌燎韭菜,塞牙。
母亲是不是特别稀罕吃燎韭菜呢?现在想想,无非就是没有更多的荤油去炒菜吃,那一坛猪油如果不节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见底儿了。谁不知道炒韭菜比白开水燎韭菜有味道呢?
那个年代每天都见点儿油星是何等奢侈的事。一直到改革开放,日子渐渐宽裕,仍然还是习惯将馒头掰开,挖一点荤油在里面,馒头的热度使固体的猪油瞬间融化进暄腾腾的发面缝隙,它们合二为一,再撒点儿盐粒儿,就根大葱,这种吃法,一度被我认为是人间再也没有的美味。因为白面馒头还不能开着吃。
我记得最清晰的画面是,三九严寒,绝冷的早晨,母亲起来把玉米饼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从坛子里挖一匙子荤油,用头天晚上燎好的开水冲开,少倒点儿酱油,拌几下子,这就是我们的早餐,偶尔也掺一半儿白面卷子改善一下,然而,荤油拌饭的早餐吃的时间应该比较长。堂屋酷寒,坐不下,饭碗就在炕前的三抽桌上,我们站着吃完,各自背着书包去上学。
福阁顶上一坛猪油的印象深刻,它几乎就是家的代名词,在以食为天的老百姓心目中,一坛猪油成为温饱和改善伙食的象征,它就像天上雪白的云朵,给人愉悦和关于满足的无穷的遐思。
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豆油,花生油、玉米油,甚而橄榄油,应有尽有,荤油被称为是三高的罪魁祸首。人们不再食用,而且,如今再也不可能有自然生长的肥猪,添加剂喂成的速生猪肉早已失去应有的香味。生活迅速进步,可有些东西却令人堪忧,包裹人们的精神世界。
古时候人们为什么把盛放餐具的橱子成为“福阁”,因为归根结底,一日三餐的安稳是幸福的基础,福阁的命名很妙,与千百年来人们对幸福的解读完全契合,名字的嵌入又何尝不是一种期冀和仰望?如同我们童年仰望高高的福阁顶上的那一坛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