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出生在豫北的一个农村,村子距离县城13公里。
在一个出行只能靠步行走土路的年代,这是一个非常远的距离,加上贫穷,人们一年也未必能去一次县城。
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家境不错的人家把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作为结婚三大件,自行车才开始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称之为“洋车”,极大的拓展了人们出行的范围。
除了靠近黄河,那时的家乡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地方。
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进这片贫穷的土地,政府不准经商,否则就要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全村人只能守着黄土地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都指望养的老母鸡能多下几个蛋,好换点钱去大队供销社买点盐巴之类的生活物资。
有的人家连盐巴都买不起,把刮的盐土用水浸泡、过滤、晒干来获取盐粒。
贫穷,并未改变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和母亲聊到这段艰苦的岁月时,母亲说的很实在:那时候穷是穷了点,但可有意思,人活哩可提劲。
当记忆的闸门被徐徐打开,童年的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出....
一、食
“民以食为天”,多年前郦食其的话道尽了那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解决温饱的终极追求。
老家饮食以面食为主,但当时小麦亩产极低,加上人多地少,辛苦一年种的小麦,交了给国家的公粮后就所剩无几了。
令人感慨的是,“种地交皇粮”的概念深入人心,朴实的人们普遍没有劳动成果被剥削的感觉。
公粮需要村民自行拉到乡上的粮管所。开始是用人力、牲口拉,一次拉不够的,就让小孩子在那里守着,大人们再回家拉来。后面有人家买了拖拉机后,交公粮这项义务才变得没那么累人。
在完成相关登记后,粮管所会给一点到物资站换取柴油和化肥的凭据。大人们就用这点柴油,再加上一些钱,请人用机器从河里抽水灌溉农田。
粮管所对各村上交的粮食品质检查非常严格,他们会用一种专门的工具戳破粮袋,对带出来的小麦进行水分、杂质含量的检测。不合格的,还要拉回去重新晒干和清理。
艰苦的生活,使人们养成了节俭和节约的习惯。人们平时舍不得吃小麦磨成的白面,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靠秋季的粗粮顶着。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大方一次,用省下来的面粉包点饺子打打牙祭。
从我四五岁记事儿起,一直到七岁上小学,吃的主食都是用玉米磨成的面做的窝窝头。后面小麦积存的多了,开始在玉米面里掺一些白面,美其名曰“包皮儿馍”。
家乡的气候四季分明,粮食作物一年一熟:每年阳历的10月份播种小麦,次年的6月中旬收割,期间套种秋收的粗粮。
套种的意思就是在这一季的小麦尚未收割时,就把下一季的秋粮种下去,这样可以争取更长的生长时间,和更好的光热条件。
秋粮,也被称为粗粮。6、7月份种,10月收,然后再播放小麦,循环往复。
秋粮的品种很多,我家种过高粱、大豆、玉米、红薯、绿豆和芝麻。
上初中的时候,教美术的付老师曾问过我们一个问题:秋天什么时候最凉快?
同学们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吹电风扇的时候,有人说钻进冰箱里的时候,爱游泳的说跳进水里的时候等等。
付老师郑重其事地说:我认为是从玉米地钻出来的时候最凉快。
众人皆恍然大悟。
(一)玉米
玉米,有的地方也叫包谷,在全国种植分布很广,是北方主要的秋粮品种。
玉米没有高粱那么高,但成熟后也可以长到2-2.5米。
玉米的成熟时间和播种时间、光热条件关系密切,即便是一个省份,各个区域的成熟时间也有很大差异。
老家种的玉米一般是在9-10月份成熟,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比夏天还热,恰恰这个时候需要去玉米地里掰棒子。
玉米地里密不透风,闷热的像个蒸笼,身上汗流浃背。柔韧且锋利的玉米叶子在裸露的手臂上、脖子上割出一道道红印,被汗水蜇得又痒又疼。
当目标完成,大人们一声令下可以稍事休息或者收工回家的时候,我以兔子般的钻出玉米地,一瞬间会有获得重生的感觉。
掰下的玉米还带着外面的包衣和玉米穗,拉回家后需要进行二次加工。
老家的晚饭有一个特定的称谓,叫“喝汤”,可能与晚饭都是吃馒头、喝稀饭有关吧。人们晚饭后见面打招呼也都是问“喝汤了吗?”,以“喝罢了”或者“还冇哩”结束寒暄。
喝完汤后,就迎来了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家庭剥玉米大赛。
根据目的不同,剥玉米有两个层次:第一种是将玉米棒子的包衣和穗子剥下来,成品是干净光洁的玉米棒子。
有的人家将包衣剥到玉米棒子的尾部后并不完全剥下来,而是将多个玉米棒子的包衣打结连接起来,挂在房梁或屋檐下。
剥玉米第二个层次是在第一层次的基础上,将玉米籽粒从棒子上剥下来。
这个层次很考验技术。
大人们先将玉米棒子用工具剥掉一绺,形成茬口,再交给我们小孩子顺着茬口一绺一绺的全部剥下来。
大人们则技术高超,将两根玉米棒子剥出茬口后,互相研磨挤压,效率高出我们几倍。
后面人们发明了专门剥玉米的工具:将一块木板中间整的呈凹陷状,正好将玉米棒子放置其中,然后从木板的背面钉入一颗铁钉,并使其尖头处在凹陷的一面弯曲向靠近人的方向伏到。这样人们手持玉米棒子,紧贴木板,慢慢使力,使铁钉的尖头将玉米籽冲下来,如此往复。
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无穷!
(二)番薯
番薯,在我们老家叫红薯,亩产极高,可达-公斤,极大地缓解了主粮不足可能引起的饥荒问题。
红薯,可生吃,可烧吃,可烤吃,更多的是削皮后煮着吃,香甜软糯,极易饱腹。唯一不好的是吃急了容易噎着和放屁,且很臭。
也可以做成红薯淀粉,再转制成粉条。
红薯是苗种的。传统的红薯育苗技术是将秋季收获的红薯通过储藏,在春季栽植培育薯藤,再将薯藤剪截成藤段扦插繁育成红薯苗,再用苗栽种。
红薯喜光耐旱,种下去后不需要怎么细致打理,但有一个工作必须做到--翻秧:为了避免红薯藤在地上生根,浪费营养,需要定时把每一窝红薯的藤都翻一个个。
那时候我经常跟着父母去红薯地里翻秧,这项工作对于年幼的我而言,毫不轻松。尽管不费力气,但需要长时间弯着腰扯起趴在地上的红薯藤,经常使没有腰的我“腰酸”。
我很喜欢吃煮在稀饭里的红薯,用筷子把它捣烂成泥,像浆糊一样,感觉会更甜一些。
红薯刚收回来比较新鲜,水分较多,晾晒几天后,不仅容易储存不易腐烂,而且可使糖分沉淀,食用起来口感更加甘甜。
虽然红薯耐储存,但它和人一样既怕冷、又怕热:储存温度过低,会内部变黑,煮熟后有硬心并有异味,而且后期极易腐烂;温度过高,可能会出现发芽、糠心等现象。
所以,为了更好的储存红薯,延长其可食用期限,地窖就成了家庭必备。
地窖既简便实用,保鲜效果又好,既可以存放红薯,还可以存放萝卜、白菜等蔬菜。由于存放红薯较多,一般被称作“红薯窖”
红薯窖直径五、六十公分左右,恰好可以容一个成年人进入上下。窖口较小,为了利于聚气,下面逐渐阔大;深度一般为两米多,具体视地方的气候条件确保红薯不腐烂而定。
红薯窖一般都选在自家院内,所选地点地势要高,禁选低洼处,防止积水和潮湿。挖好后还要把窖口往上封几层土,再用砖垒两圈,使窖口高于周围地面,以免下雨雪时往里面进水,预防红薯遇水发霉坏掉。再就是要在窖口盖上盖子,既可以保温,还可以防止人畜不慎掉入遭险。
一般而言,在清明前后,红薯就吃完了,经过夏、秋两季,里面难免要掉进去一些尘土、杂物需要清理。但是,在淘红薯窖之前,一定要注意安全。因为,封闭许久的红薯窖里面势必缺氧,如果贸然进入,极易致人窒息。
很多年前和母亲通话闲聊时,她提到了一个我小时候的玩伴,一个男孩子,因为帮别人去红薯窖里拿取东西,不幸遇难。
按辈分,我应该叫这个男孩子叔叔的。因为年龄相仿,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捉迷藏、哭丈母娘等游戏,还经常在他家看《乌龙山剿匪记》。
母亲惋惜的说,如果没有发生这个惨剧,那孩子也应该娶妻成家了。
因此,要在下窖前,至少提前两天打开红薯窖盖,让其换换气。然后,最好再点个蜡烛放下去验试一下。
如果红薯地窖挖得好,保存得当,甚至到了来年麦熟,红薯依然甜味儿不变、汁水充足。
到了九十年代末,红薯就不再作为主粮了,只是人们偶尔改改口味,尝尝新鲜的“调剂品”了,这种原始的储藏方式也被大型冷藏库和现代化的保鲜技术所取代,那口陪伴老一代人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寒冷冬天的红薯窖也失去了相应的作用,逐步退出了农村的历史舞台。
除了地窖,大人们还发明了另一种储存红薯的方法:把红薯去除外皮后,切成薄片,在屋顶上晒干后再储存起来。煮粥的时候丢几片进去,再配上红枣,美味得很。
红薯除了地下的根茎外,人们还开发出了另一种吃法--把过长的藤掐断带回家,把藤上的叶子摘下来洗干净,和玉米面(面粉)和在一起蒸成香喷喷的馍馍,就着辣椒炒鸡蛋吃。
在买不到、买不起甘蔗的北方农村,我曾试过从高粱杆、玉米杆中获得想象中甘甜的汁水,除了把嘴角割破外,一无所获。
(三)高粱
高粱,“物如其名”,确实长得很高,像一个举着火把的巨人。
印象中,我家高粱种的不多,除了脱壳后煮粥外,也可以磨成粉,做面条吃。当然,高粱更多的是用来酿酒,记忆中我的一个叔叔好像开过酒厂。
高粱的穗可以制成扫地的笤帚,或者刷锅用的炊帚。
(四)大豆
大豆,也叫黄豆。在那个吃不起肉、没有牛奶可喝的时候,大豆成了人体所需蛋白质的主要来源。
我家最常用的食用方法就是做成酱豆,也就是豆豉。
先把黄豆浸泡洗净,然后在大锅里煮熟,冷却晾干后再放入小瓮中使其发酵变霉,就可以长期保存和使用了。我最喜欢在黄豆煮熟尚未放凉时捞一点放碗里,撒点盐搅拌一下,就着馒头吃。不过拌好的咸黄豆要赶紧吃,不然就会发黏变味了。
大豆的另一个用途就是换豆腐吃。
老家做的豆腐非常结实,可以炒着吃而不会太碎,俗话说的“麻绳提豆腐--提不起来”在这里是不适用的。
豆腐的另一个吃法是合着小葱葱白凉拌,也是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出处。
我极爱吃豆腐,以致于母亲开玩笑说等我长大娶一个做豆腐的姑娘,这样就可以天天吃豆腐了。年轻的我,对这一天的到来很是期盼。
黄豆的收割很麻烦,由于豆荚有尖,会扎手,所以收割时需要带一个厚手套:一手抓住豆杆,一手用锋利的镰刀去割豆杆。
豆杆是实心的,远比小麦秆粗壮,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割断。
镰刀割过的大豆秸秆岔口很锋利,可以扎破一般的鞋子,所以硬底鞋是必不可少的装备。
割掉的豆杆(带着豆荚),整整齐齐的码放成一排,用架子车拉回家放在厨房的平顶上晒放。等晒得差不多的时候,用木棒轻轻地敲打,豆粒便争先恐后地从豆荚里跑出来。再用桑树枝条做成的三股叉将豆秸钗去,将豆粒与一些豆壳、豆叶聚拢,撮一撮,趁着风扬一下,豆粒就全出来了。
大豆更广泛的用途是榨油,榨完油的豆粕还可以用来喂养畜禽。可能是饮食习惯的原因吧,我们家似乎都是吃的花生油。
(五)绿豆
在炎热的夏季,可以防暑降温的绿豆汤必不可少。虽然都是豆,但绿豆的“收割”和黄豆非常不同。
绿豆的成熟时间参差不齐,无法统一收割,需要经常到田里检查每一颗绿豆豆荚的成熟情况,再将成熟的豆荚摘到不会漏籽的包里。气温高时,成熟的荚果易开裂,所以一般都在早晨露水未干或傍晚时收获。
采收的绿豆荚放在厨房顶上暴晒,一圈围上遮挡,在太阳的照射下,绿豆荚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的响,一颗颗绿豆蹦跳着迎接阳光。
可能因为我们的主食是面粉的缘故吧,我们总会想着把任何能磨成粉的作物都磨成粉,绿豆面条就是这么诞生的。
(六)花生
再穷,总是要吃菜的,炒菜自然离不开油。
那时候吃的油是用自己家花生压榨的。
把花生脱壳、去皮后放进大铁锅里翻炒,直到花生的香味浓郁扑鼻。有经验的人说花生米炒的温度是花生油出油率高低的关键步骤,这样出油率高。
把炒好的花生米放进压榨机器,这样花生油从混油口流出,同时榨完油的花生碎也产生了。
刚压的花生碎热乎乎的,很软。
大人们去榨油的时候都会专门带一个碗和一些白糖,小孩子就用白糖拌着热乎乎的花生碎吃,又香又甜,是我们小时候不可多得的美食。
花生碎大多会被挤压成饼状保存,冷却后就会逐渐变硬,再吃就要用刀砍成一小块或碎末状才能咬得动了。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第一次种了两亩多的花生,出花生的时候,人手不足,不得已把我三姨四姨、关系较好的亲朋邻居请了一大堆帮忙。即便是这样,一群人也干了两三天。
花生,原名落花生,果实(果荚)埋在地里,类似于红薯。
出花生的时候,需要用到一种叫“抓钩”的工具,学名“三齿耙”。三齿耙头是铁制的,把是木制的,造型类似于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只是没那么多齿。
使用时两手一前一后,前手用力,使耙齿向下扎入土地,后手向上推动木把,利用杠杆原理,将花生翻出地面。
在没有拖拉机犁地的时候,三齿耙是人们翻地、平地碎土、耙土、耙堆肥、耙草、平整菜园等农活的必备工具。
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吃一点猪油。
猪是自己养的,就栓在院子里。农村不缺饲料,猪吃的都是类似于玉米秸秆、红薯秧、米糠和麦麸之类的粗纤维,纯天然,无污染。
年底的时候,就是杀猪的时候。
猪的力气很大,尤其是它感受到危险的时候,非常暴躁。大人们抓猪的时候需要智取:以喂食为掩护,慢慢靠近身边,趁其不备,抓起蹄子撂倒,再几个人一起压上去,使其无法动弹。将它的四个蹄子绑好后抬到架子车上拉去村里屠宰户那里。
《孟子?梁惠王上》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那时的我虽然没听说过这句话,但确实是不敢去看杀猪的,在行动上做到了“不忍见其死”。
虽然知晓自己命运的猪叫的非常凄惨,我也“心有戚戚焉”,但还是会搬个凳子,坐等吃肉。
长大后,看到郭德纲对这句话做了一些调整,他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食其肉不忍闻其声。”
深以为然!
相对于猪的瘦肉,母亲似乎更喜欢厚厚的板油。作为一个优秀的家庭主妇,考虑的不仅仅是一时间的口腹之欲,更是日常生活的精打细算。
母亲小心翼翼的把板油割下来,放到铁锅里炼成猪油,用陶罐盛装起来,以备日后慢慢食用。
猪油比花生油香的得多,但保质期却短得多,尤其是在天气较热的时候,也算各有优劣吧。
炼完油后的油渣是不可多的美味。一般有两种吃法:一是趁热撒上一点盐粒,盐粒融化后与油渣合为一体,咸香无比;二是将油渣剁碎,与其他原料一起包成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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